为什么来什么去


从呼吸第一刻开始,就弥漫着羊的味道,我牙牙学语的记忆中也回荡着羊的鸣叫声。母亲把我生在羊圈,准确地说,羊圈就在母亲的床边。冬夜里,我和羊互相温暖,我的出生便是这场温暖中的必然,迎接我的是奶奶,还有一只年幼的山羊。

为什么来什么去

岁月流逝,山羊不再年轻,我常常端着一小碗面条,沿着撒在途中的麦草来到它面前。这时,已年迈的老羊,会缓慢地站起身,轻柔地叫上几声,然后把大嘴伸进我的小碗里。老羊呼出的热气让我双手发痒,我不禁想笑,但我朝灶房瞥了一眼,还是忍住了,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引来暴躁的奶奶。老羊吃面条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,这常勾起我的饥饿感,肚子发出的鸣叫声提醒我已经饿得不行了。我用力把小碗从老羊嘴里夺出,羊嘴下还挂着几根柔软的面条,上面滴着汤汁,晃晃悠悠地缩回老羊的嘴中。老羊只留给我一口稀汤,我仰起脸喝下,随后低着头在嘴里摸索了好一阵,最后才抠出一两根白毛,那是老羊的胡子。

曾几何时,我疑惑不解,那老羊和我一样是雌性,为什么下巴上却挂着像爷爷一样的胡子?一个冬天来临之际,爷爷在老羊身边蹲了半个上午。他摸了摸老羊的胡子,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,说道:“它老了,卖了吧。”当天早上打开门,浓雾像几只雪白的羊羔骨碌碌滚进屋里。爷爷把一条长带紧紧系在腰间,戴上一顶白色的礼拜帽说:“走吧。”我牵着老羊跟在后面,老羊刚出门时回头望了望我们的院子,我也回头,看见了人和羊共同度过的时光。老羊一走出村子,脚步就出奇地轻快,牵在我手里的麻绳笔直地绷着,我被它拽着飞快地奔跑,我们冲开迷雾,辟出一条灰白的道路。老羊在田头停下,低头嗅着泥土的气息,爷爷轻抚着它的头,它伸出舌头舔爷爷粗糙的手,舌头和手在白雾中发出沙沙的声响,我的心也变得粗糙起来。

为什么来什么去

爷爷明白,这是老羊年少时常活动的地方,羊的记忆就像脚下的麦苗一样鲜活。老羊的眼中闪过几个矫健雪白的影子,其中一个曾是它的孩子们的父亲。老羊想到这里,便拉着我踏入麦田,小麦苗的清香迷蒙了我的世界。我听着老羊咀嚼麦苗的声音,耳边还响着年轻羊儿们的欢腾声。

为什么来什么去

接近集市,大雾散去,人和羊的脚步在街上变得踉跄。阳光映照着老羊,它嘴角的一抹绿色,点亮了一个寒冷的冬晨。当爷爷把老羊栓在树桩上时,它开始嘶声啼叫。它每次竭尽全力地挣扎都是徒劳的,它变得绝望和无力,灰褐色的眼睛朝我投来无助的目光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,一片凄凉。一位买主神秘地向爷爷伸出指头,两人窃窃私语了一阵,那人付了钱,捏了捏老羊的脊背说:“又老又瘦,只能卖毛皮。”那人牵起老羊离去时,羊的四只蹄子在地面蹬出四个小坑,后来变成两道一丈长的小沟,像是在田里播种时划出的痕迹。老羊把那人拽得满头大汗。老羊的叫声被喧闹的集市淹没,它苍老的胡须在寒风中颤抖。

我站在羊曾经站过的地方哭泣,我的泪水不断在地上砸落,那两道被羊蹄犁开的土沟,更像两道新鲜的伤口。爷爷和我沿着城北的道路行走,我新买的盖头在我的头上飘飘扬扬,化成一朵火红的云彩,冰糖葫芦融化成满口的甜蜜。羊的叫声悲凉地响起,我站住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。有人骑着自行车赶路,车后的大柳条筐里,我家的老羊被捆绑着四蹄仰面躺着,它老远就认出了我们,它的叫声带着血色,变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频率在远处消亡。我扔掉那半串糖葫芦,追着那人疯狂地奔跑,我喊道:“不卖了,我不要卖了,回来呀!”那人好像没听见似的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当婆婆丁、苣荬菜等野花在田埂上争相开放时,那只老羊的女儿已悄然长成一只俊俏的小山羊。小羊的脸总是带着一副温顺善良的模样,从未见过它发怒的时候。它的眼睛细长,双眼皮比漂亮姑娘的眼睛还要好看。小山羊的不安分,也是从这个春天开始的。

为什么来什么去

当我把一大筐青翠芬芳的嫩草放在它嘴边时,它没有专心吃草,它的目光贪婪地追逐着从门口经过的公羊,它殷切地叫着,温柔地叫着,声音里多了几分娇媚。它的眼睛湿润得像河底的卵石,它的皮毛光滑得像雨后的鸟羽。这时常有小公羊跳墙过来讨好它,它的叫声里浸润着无比的快乐。奶奶挥舞着扫帚及时地追赶,公羊们一扫洋洋得意的威风,四散逃离,各揣一颗冰冷的羊心。奶奶的训斥如疾风骤雨般落向小山羊:“就那一群粗野丑陋的家伙,你竟看得上?”小山羊咩咩叫着躲在一旁,粗大的树干掩不住它内心的羞怯。

为什么来什么去

当小山羊嗓子沙哑了,奶奶便将绳索的一端塞给我说:“把羊牵给北庄一个叫‘老漏’的人,你在村外等着,然后把羊牵回就行了。”去北庄的路不远,过条沟就到了,人和羊欢快地踏上征程,春天的微风如丝绸般拂拭着我的脸。土沟里一大片野花花海摇曳着,让我心醉不已,我掐了一大把花抱在怀里,心想已花儿染得五彩缤纷。再看那羊时,它已独自过了沟坎,悄然走上一条宽阔的道路,悠然自得,像谁家的新媳妇。我感叹羊的识路能力,惊讶它不受花草诱惑的原因。老漏果然很老,下巴上飘扬着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。他从沟边站起,接过羊绳说:“你在这儿等着吧丫头,你奶交代了。”就这样,我的小山羊跟一个陌生人走了,连头也不回一下,我朝山羊投去愤恨的目光,远远地埋怨它的无情。我倚着土沟唱了一会儿歌,看见老漏和我的小山羊一高一低一黑一白消失在绿色的村庄中。